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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路牌上的“监狱字体”时间:2024-09-04 18:56:02

  让我在脑子里还原一座城的具体模样,能拽出的记忆大多停留在味觉和视觉层面上。

  谈及对香港的印象,味觉上应该是我昨天点的茶餐厅外卖——菠萝油和奶茶,那视觉上大概就是夜幕下那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招牌。

  悬挂在热闹市井上方的纸醉金迷,被冠以“纯正赛博朋克味儿”的名头在各种影视、游戏作品里出镜,例如《攻壳机动队》、 《Shadowrun》 等等。

  不知何时开始,我就已经将这些泛着彩色光线的招牌和地道的香港面貌划上了等号。

  相比起透过写着“XX金鋪”、“X記飯店”的霓虹招牌去窥探香港地商业文化的变迁,隐藏在文字背后的字体反倒让我更为着迷。

  香港街头招牌的文字大多采用的是“北魏楷书”,据说这一传统源起于二战时期,如今也难以考究这说法的准确性。

  唯一明确的是分明的起笔、收笔与适合远距离辨认阅读的特性让它经得起时间的沉淀与市场的考验,跨越了几十年,时至今日依旧风靡。

  1950年代,擅长北魏体的书法家区建公开始为商店写招牌,并开班授徒,正是他最初带动了北魏体在香港的流行。

  而80年代到90年代更多的招牌是出自李汉之手,起初是李汉在旺角摆摊写字,期间遇上了招牌佬李威,哥俩一拍即合,共同做成了许多招牌生意。

  李汉的楷书也能看出北魏楷书的力道,但不那么突出,中庸反而使其有了更广的用途。今天到九龙一带,你依旧能看到他们昔日留下的作品。

  既然说起了香港的街头字体,就不得不提那位野生的街头书法家——曾灶财,他自称“九龙皇帝”,这说法并非张口就来、毫无根据。

  生于广东省高要县的他在整理祖先遗物时,发现在成为英国的殖民地之前,九龙城的部分土地曾获御赐为他祖先的封地。

  香港被英国殖民后,曾家失去了这些土地的所有权,于是曾灶财以在街头写字的方式告诉大家这里是曾氏的领地。

  曾灶财在街头的涂鸦生涯超过五十年,在港九各区都曾留下自己的笔迹,涂鸦内容均是以毛笔书写的自己以及家族的过往事迹,以及宣示“主权”。

  单独拆开看每个字都毫无美感,但堆砌在一起却营造出了一种磅礴的气势,也算是别具一格。

  他的作品曾上过威尼斯双年展,也被拿到了苏富比拍卖,甚至成为了一些影视、音乐圈从业人员的灵感来源。

  电影《九龙皇后》的海报用的就是曾灶财的涂鸦作品,而软硬天师的唱片《广播道 Fans 杀人事件》的封面及其歌词本的设计也参考了曾氏书法...

  “绝对是港人的集体回忆,亦启发我们重新思考何谓艺术。”梁文道曾这样评价曾灶财的书法作品。

  除了招牌字体、曾氏书法外,在香港一些老路牌上存在着另外一种笔锋尖锐、造型独特的字体——监狱字体,都是出自旧时监狱里犯人的手笔。

  70年代起,香港政府将街道上的路牌以及交通标志等统一交由惩教所负责,除开路标,监狱里的犯人有时还得制作垃圾桶、金属围栏、水泥路障这些城市基础设施。

  当时并没有标准统一的字体模板,犯人们只能拿着过去的手稿当作生产资料,大多是以印模的方式,沿着刻有字体的铁板在纸上划出字形,再写在路牌上。

  因此你能看到这些路牌上的字并不完美,有时会微微倾斜,有时又粗细不一,这通通都是人手制作的痕迹。

  与现在机械生硬的电脑字体相比,监狱字体很多字的笔划末端都会呈现出喇叭形,两端比中间宽,也是出于全手工切割的缘故。

  但恰恰是这些不可避免的误差成就了监狱字体的特色,赋予了这些蓝底白字生动的气息。

  除了字的形状,从某些现存的路牌上保留的异体字的写法中也能读出这些路牌的时代感,譬如下面路牌上的“涌”和“青”并不是错别字,而是以前的常用写法。

  自1997年开始,虽然还是由惩教所里的犯人制作城市路标,但字体改为统一采用“全真粗黑”的电脑字体,许多纯手工的监狱体路牌都被替换成了新路牌。

  新市镇的道路网在此前就经过了详细的规划,所以路牌无需更换太多,因此在沙田、大浦等地,比起其他地方更容易寻觅到旧路牌的踪迹。

  即便如此,政府也摒弃了异体字的使用,用“贴膏药”的方法用正体字把旧路牌上的异体字覆盖掉,那些被完整保留下来的路牌变得越来越少。

  1992年,李汉突然决定退休返乡,怕好友字不够生意难以为继,临走前把装满了两个红白蓝蛇皮袋的字帖匆忙交给李威。

  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没过多久,李汉因病去世;老式的手写招牌行业也逐渐没落,和路牌一样,都被迫步入了数字時代。

  前几年,李威的儿子李健明不愿这些心血白白浪费,于是开展了“李伯伯街头书法修复计划”,经过一年多时间,他把这些珍贵的资料转换成了电脑字体,足足七千八百字。

  2007年,“九龙皇帝”因心脏病驾崩,早前他在城市留下的墨宝大多已经被保洁人员抹去,曾灶财去世后,香港政府表示不会清除现时遗留下来的涂鸦作品,并考虑如何妥善地保存。

  由一群香港年轻人组织起来的“道路研究社”协会也在为保存路标上的监狱字体奔忙努力,通过谷歌街景寻找现存的路牌,然后到现场拍照存档。

  他们收集仅存的路牌,透过勾划路牌照片上的字体,记录了四百余个监狱体汉字,再重新组合部首,仿制风格,完成了约三千字的数字化工作。

  社会忙着改变,日新月异的发展状态不仅削减了城市记录真实历史的职能,同时也给城市社群带来失忆、认同等种种问题。

  现代化的进程难免将城市的一切都推向同质化,但幸好有些人拼了命想要从旧时代的废墟中挽回那些本该被遗忘的零星,正是这些东西凶猛地标记着我们的回忆。